《黔茶春秋》序  

2015-11-06
戴明贤
666

湄潭牟应书先生,从少年求学到现在年过八旬,全副心力倾注于黔茶事业,从未旁骛,是现代黔茶当之无愧的元老级人物,他的个人经历,不啻一部简编现代黔茶史。我也是一天到晚喝茶的人,也喝过各种茶叶,但不求甚解,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,属于瞎喝;所以前几年听说他准备写回忆录,就极盼先睹为快。近日奉到书稿,快读一过,不仅增加了知识,而且在阅读中得到莫大的乐趣。
  贵州自然条件适合茶树生长,是“国内唯一低纬度、高海拔、寡日照兼具的茶区”,茶叶本质很好,明清以来也出过几种“贡品”,见之于史志。但一直是凭世代因袭的传统经验种茶制茶,零星分散、制作粗糙、质量不稳定,更不成规模,志书就有贵定云雾茶不敷贡求数量,到安顺收购凑足的记载。直到抗日战争时期,中央农业实验所在湄潭新建湄潭桐茶试验场,专家们才把茶叶科研和实践的成果带到贵州,揭开现代黔茶史的扉页。1943年,15岁的应书先生考入贵州省湄潭实用职业学校茶科第一期。3年后毕业,进入中央农业实验所湄潭桐茶试验场工作,自此终生与茶结缘。1949年解放后,参与、指导、主持了全省多所茶场的创建和发展工作,历任多种与茶叶研究、种植、制作、经营有关的职务。花甲以后,退而不休,指导多种名品的开发;并于1994年率子女创办贵阳春秋实业有限公司,开发出以“雀舌报春”、“绿宝石”为代表的多种名茶。
  应书先生的回忆录,以“茶”为中心,画出了一个丰富多彩的“茶世界”。其中有个人的亲历,有众多的茶人与茶事,有关于种茶、制茶、品茶的理论与实践,有对黔茶现状与前景的思考等等,可谓应有者皆有,确如书前题词:“学茶事茶终身与茶结缘,茶香茶韵品味黔茶春秋。”说茶的书我也读过一些,读牟先生这本特别觉得有兴味,其原因,一是内容实在,二是说得亲切。书中所写内容,都是他的亲身经历,所以真切,不似一些介绍茶知识的文本,往往空洞枯燥。加上叙述从容,语言朴素,轻言慢语,宛如促膝夜话,无一些“茶文化”文字的矜持之色。应书先生写下来的几位名不见经传的师友,读起来特别有味。例如写谭老师:

“谭自力老师对我的关怀可以说是无微不至。我还记得他见我冬天很冷,被子很薄,就把他两件大衣中的一件英国呢的大衣送给了我。这是件方格子的厚实的花呢大衣,穿在身上暖和得很,据说当时价值100块光洋。我当时还不好意思穿出来,因为里面穿的是破衣服,脚上穿的是破布鞋,配不起,就拿来当被子盖。谭老师还给了我一双印度产的高帮皮鞋,皮子非常好,很柔软。可这两件东西我用了不到一年就被偷了,非常心痛:一是现实问题——天气冷了没得穿的;二是把老师送的东西丢了,觉得对不起老师。但老师的关心鼓励着我努力学习,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。我跟着谭老师学习直到毕业。抗战结束后,谭老师就回了上海。”其人感人,其事感人,讲述也因朴拙无华而感人。
 《密友郑科甲》题目下,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“郑科甲很有经营头脑。”《表哥刘友文》这篇,下笔就说“这位表哥是个‘怪人’。”都是开门见山,突兀可喜,有点汪曾祺的味道,但应书先生肯定并非有意追求简古笔法,而是无意间得之,就好比原生态,更加喜人。许多专门弄笔头的人,反而不明白为文尚自然,刻意求工反落下乘的道理。
  书中对各种茶型的品鉴,也说得切中肯綮,要言不烦,深切而又适度。悠远的饮茶历史,当然形成了深厚的茶文化;饮茶的感觉自然也因人而异,深者自深,浅者自浅。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。然而把茶文化说成了玄之又玄、众妙之门,也是一种时髦的虚荣。日本的“茶道”近乎一种准宗教仪式,可谓“文化”到了极致,但几位两岸学人写过亲身参与茶道的感觉,都是仪式过于繁琐,而茶汤的色香味都很不怎么样,本末倒置,“茶文化”成了只有文化没有茶,失去了饮茶的乐趣。其实,过去茶盒上常写的“茶可清心”四字,早已拈出了茶之精义,胜过百般形容:试想可使心为之清的事物,世间能有几种,位置可谓高矣!只不过它言简意赅,好像林黛玉向香菱形容王维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两句诗,有如一个天大的橄榄,须要你去咀嚼玩味。而现在是流行填鸭式的词费:登场必“闪亮”,转身必“华丽”,问世必“震撼”,提示必“温馨”,女性必“美女”,味精论公斤撒,把人们的味蕾杀伤殆尽了。


来源:贵阳春秋实业有限公司